【毛莫】烽火止兮归故里01-05
第一章
洛阳的雪积得足有三尺厚，冷灰的天空压得很低。
北风如刀，雪花簌簌，无论是百姓出行或是军队行军，都变得愈发不易，狼牙军突进的速度也跟着放缓下来，让流民们方是有了歇口气的机会，不至于日日过着饥寒交迫、东躲西藏的苦日子。
“这鬼天气，真是冷极了。”城外茶馆门口，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她呵出一口白气，揉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疾步往那茶棚里去了，“老板，能来杯热茶吗？”她乌黑浓密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在头上，用银片束起，一身锦缎绣花的紫色华服外面披了件厚厚的裘皮大氅，坐在椅子上仍是冻得直打哆嗦，“玄英哥哥，你也来喝杯茶吧。”
“就来了。”门外站着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束着高高的发辫。他将马匹交给小二，抖落了蓝色斗篷上的落雪，也进了茶棚里，挨着那少女坐了下来。
茶馆的老板名叫赵云睿，战乱之初她的茶馆便成了接济流民的场所，加之茶馆这地人多嘴杂，总能探听到一些消息，她也俱是传达给了天策府的线人，至于真假，便交给那些天下大智之人去分辨了。
“穆少盟主，今时不比往日，小女子也拿不出好茶来招待您，您就随便喝喝，权当暖暖身子吧。”赵云睿边说边提了个青瓷茶壶过来，替他们倒满了茶。
“赵老板这说的哪里话？”穆玄英笑道。他从小流浪，早就习惯了各种粗茶淡饭，更是不会介意这茶好不好，或是这泡茶的水妙不妙，捧着茶碗就喝了一大口。
倒是眼前这万花谷小弟子皱着眉头轻轻嗅了嗅茶水。她从小喝的茶都是用花草上的露水泡的，这不知搁置了几日的井水入口自然是又苦又涩，全无回甘。但赵枫岚并不娇气，她自知跟随裴元师兄来到洛阳便是要受苦受累的，也毫无怨言地喝下几口茶，整个人也确实暖和了起来。
“这姑娘看着面生，是最近才来的吗？”赵云睿也挑了张椅子坐下，问道。
“正是。我叫赵枫岚，正要前往浩气盟的营地来救助这边的灾民。”
“年纪轻轻就来这战乱之处，实属不易，你可是来自万花谷？”
“掌门说了，”赵枫岚垂下头，手紧紧地贴着茶碗取暖，“出门在外，不言名号。我只是随师父师兄一道行医，济世苍生。”
赵云睿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笑道：“多难兴邦。”
穆玄英的茶碗很快见了底，和赵云睿闲聊起来。
“说起来，你可知这恶人谷是怎么了？”
穆玄英摇了摇头：“这几日我并不在城内，月姐姐让我去接一批万花谷送来的药材。”见赵云睿起身又想去找一些吃食，他急忙摆着手阻止了她，“不碍事，我们的营地还有粮食，您的东西便留着给别人吧。您接着说，这恶人谷怎么了？”
赵云睿想了想也不再坚持，说道：“恶人谷在撤退，我也不知缘由，只是听说王遗风命令他们即刻回谷。”
“在这日子回谷？”穆玄英不解地问。
“是啊，”赵云睿答，“莫不是要急着回去过年了？”她自己说完先笑了出来，解释道，“约莫七日之前，王谷主便日日传书催他们回去，这不，恶人谷最近开始拔营撤退了。”
“他们可是怕了？”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他们交谈的万花弟子忍不住插了句嘴。
穆玄英笑道：“恶人谷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既然敢在这乱世出谷，必然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怕是出了什么变故吧？”在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上了几分惴惴不安。
又逾几日，雪已停了，然而积雪仍未融去，寒气森森。这几日来，穆玄英与可人一道带领浩气众人截粮草，杀叛军，抽不出半分得闲的时间去恶人谷的营地探探，这事也只得暂且搁下了。
“我这儿的药材十分有限，恕我无能为力。”赵枫岚近日呆在浩气营地，一直忙于救助各方侠士从沦陷的城镇中救出来的逃亡的流民，加之她年纪尚小，连续几日不曾合眼，早已疲惫不堪，面对眼前几个打扮怪异的武林人士更是没什么耐心，道了句“抱歉”便想请他们离去。
打头的那人十分焦急地拦住她道：“赵姑娘，万花谷之人悬壶济世，宅心仁厚，还望您能出手相助。”他边说边将钱袋塞进赵枫岚手中。
赵枫岚脸色更是难看，柳眉紧蹙，微愠道：“遮遮掩掩，想必不是什么好人！我还不至因这点小钱同你们计较！只是我这些东西是师傅与师兄让我带来救助灾民的，恕我无能为力！城里狼牙军那儿还囤着不少名贵药材，你们有的是银子，找他们去买便是了！”她用力甩了一下长长的袖子，气鼓鼓地走到一名体弱的老太太身边，从针盒里取出了银针开始施针疗伤。
“赵姑娘，出什么事儿了？”月弄痕从营地的那头疾步走了过来，怕这心直口快的小万花吃了亏，手都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方才我听到你与人起了争执。”。
“月姐姐，少盟主。”扎下最后一针，赵枫岚扶着那老妪躺下，自己则直起腰来冲他们一拱手，然后抬起下巴指了指仍在不远处逗留的几人，“他们非要向我讨药材去。”
穆玄英旋即看向那几人，忽道：“乐不平？”
赵枫岚听罢紧张地倒退了一步。这江湖谁人不知乐不平？这可是曾在神农洇与浩气盟百战不休的大恶人。
虽然自战乱四起，浩气盟与恶人谷的关系不再似之前那般剑拔弩张，但长年累积的矛盾可不是几日便能够缓和下来的，这次他们来浩气盟的营地找这万花也是被逼无奈。乐不平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地说道：“穆少盟主，月坛主。”
“你们怎么来了？”穆玄英问道。
“原是想讨几味药材给人治伤，看这小姑娘却是心硬得很。我们实在是叨扰了！”乐不平老大不爽快地撂下这句话，当即带着雪魔武卫离开。
“他们来问你要什么药材？”恶人谷几人已然离去，穆玄英转向赵枫岚，一边安抚道，“赵姑娘不必太过生气，他们并无害人之意。”
“哼，谁又能保证呢？”赵枫岚抱紧了装满药物的包袱，嘟哝道，“方子他们已取回去了。之前我倒是粗粗扫过一眼，怕是谁中了什么毒，需讨一些金银花、决明子之类的去毒药物。我这儿东西本就少，也凑不够那几味药材的……”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我、我是杏林弟子，自幼跟随师傅学习离经易道之法，哪能故意见死不救？”
“是是，我们的小神医当然心地善良。”月弄痕轻轻拍了拍赵枫岚的头发，笑道。穆玄英也跟着咧嘴一笑，却又忽地想起赵云睿前些日子说的恶人谷已经拔营离去，而他们此时却又出现在这里，怕是被什么走不开的事耽搁了，加之他们要寻找药材……
他当下心头一紧，跟月弄痕道了句“去去就回”，就提起轻功追了上去。
第二章
东都陷落，无论白日黑夜，街道上一例的空空荡荡，鲜有行人。而现在已是入夜时分，整个城镇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未化的积雪将街道照得明亮了些。
几名狼牙散军举着酒壶嚷嚷着走街串巷，高谈阔论。乐不平他们披着长长的斗篷，躲过守军，走进一条阴沉沉的小巷子里，拍响了一扇木门，门口还飘着一面写了颜色灰暗的旌旗，上书一个大大的“药”字。
门很快就打开了。
“你们怎么又来了？”开门的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焦急地重重跺了一脚，带着哭腔开始推搡他们，妄图将这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赶出去，“我们这儿真的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乐不平不耐烦地挥手推开了她：“一边呆着，你们给我去搜！”
“别，别！”小姑娘急得大哭。
穆玄英忙跟进去，将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扶了起来：“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欺负一个小姑娘！”
乐不平拧过头来，满脸的不高兴：“穆少盟主就莫要多管闲事了！”
穆玄英上前几步，乐不平便已身形一动拦了上来。穆玄英与他过了几招，就见他的属下垂头丧气地从里屋跑了出来，手上空无一物，对着乐不平直摇头。
乐不平也不跟他打了，直接收了手，恼怒地捶着手心：“走吧，走吧！”他像是发泄一般狠狠地瞪了穆玄英一眼，便领着人出了门。小姑娘仍在呜呜咽咽地哭着，穆玄英本想询问几句，但又怕跟丢了人，用小女孩紧攥着的帕子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花，复有追赶上去。
乐不平几人又左拐右拐地绕进了一座废弃的小宅子，宅子的位置很是偏僻，周围零星有几个雪魔武卫，看样子这儿成了恶人谷拔营之后的临时居所。
穆玄英敏捷地翻身上树，那亮着烛火的屋内传来了乐不平自责的声音，他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看起来有些瑟瑟发抖：“少谷主，是属下无能。”
“找不到？”莫雨无论何时说话都没什么起伏，声音清冷，口气淡淡的，“也罢，可以料到。”
“那些畜生将镇里药房的那几味药材全拿走了，可恶至极！摆明了针对我们！少谷主，您要不还是听谷主的话，回谷疗伤吧。”
“是啊，少谷主，万一出了点什么是，我们可——”
疗伤？穆玄英倏地睁大眼睛，王遗风这么紧急地让恶人谷众人撤回谷内，原来是要给莫雨治伤？
他的心绪一乱，就现了行踪。
“什么人？”在莫雨一声冷冰冰的质问之后，雪魔武卫的声音戛然而止。穆玄英敏捷地将脸一侧，堪堪避过了几支杀气腾腾的飞镖，飞镖在空气中发出嗖嗖的声响，极深地钉进了他攀附的那棵古木上。穆玄英吃了一惊，莫雨这一下出手是带了十分的狠辣，透出了比更强的戒备和杀意。
他有些不解，看莫雨的力道倒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大大方方地跳下来落在庭院里，朗声道：“莫雨哥哥。”
“又是你这个臭小子！”乐不平见眼前这家伙语调轻快，反观自家少主这伤还不知到哪儿去找药材，心里更是堵得慌，一股火直窜脑门，“少谷主，这小耗子跟了我们一路！”他又狠狠瞪过来，“你到底是何居心？”
莫雨却抬手冲他们做了个手势，表情缓和了一些：“毛毛？”
而穆玄英原本笑嘻嘻的表情却僵住了。
他试探一般地走上前去，凑到莫雨跟前叫了一声“莫雨哥哥”，却随后使了记迎风回浪向后掠去。
莫雨下意识地伸出手，即便他很快将手放回原位，却仍然让穆玄英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莫雨哥哥……”穆玄英重新挪到他面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之前他还没靠的那么近，就已经发现了他的目光很散。仔细分辨，莫雨那双原本漆黑锐利的眼睛并没有完全看向他，失去焦点一般费力地找着方向。
他完全是依靠声音来做出判断的。
“你……你的眼睛怎么了？”穆玄英讷讷地问。
“着了那帮畜生的道！”乐不平在一旁怒吼了起来，“要不是少谷主为了救那姓唐的小子闯了狼牙军的营地——”
“多说什么？是我自己不济，遭了算计。”莫雨坐回椅子上，懒洋洋地斜靠着扶手，黑色的长发垂下来，仍然是一派淡定从容，真是深得王遗风真传。
“什么姓唐的？”穆玄英茫然地问。
“就是个唐门的臭小子！自己的任务完不成，被抓了还劳烦少谷主去救他！还——还遭了那群畜生的暗算！”
莫雨戴着皮手套的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表情有些倦怠：“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穆玄英神色复杂地看了莫雨一眼，莫雨竟然像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一样，微微侧过脸来。
“天色晚了，少谷主要不要去休息？”乐不平可不敢让莫雨太累，他们连毒是什么模样的都没见过，万一一个没拿捏好就更严重了呢？于是他尽职尽责地盯着时辰，嘱咐莫雨去休息。
莫雨也没反对，直接站起身来，立刻就走来两个雪魔武卫想一左一右地护住他，没想到穆玄英一步跨进他们之间，率先握住了莫雨的手。
“穆少盟主这是……”乐不平有些尴尬地问。
“今晚我就留这儿了，我陪小雨哥哥。”
莫雨愣了愣，随即淡淡地问道：“浩气营地怎么办？”
“月姐姐和可人姐会看着。”穆玄英理所当然地回答。
穆玄英陪着莫雨兜兜转转地踩过青石板小路来到了里屋。
“小心些。”穆玄英扶着莫雨，小声叮嘱道。
其实，这一路上基本都是莫雨领着穆玄英在走，自己完全不起什么作用的事实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雨哥哥都记得路？”
“嗯。”莫雨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应道。当他发现自己中毒失明的时候，他逼着武卫陪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整夜，直到彻底记住了房子的构造格局，这样即使有外人来了，他也可以装作与平日无异，省得落人把柄。
穆玄英也跟着沉默了。莫雨从小到大一贯要强独立，受伤再重，他也咬紧牙关不叫一声疼。他几乎能想象莫雨焦躁不安地在这个七弯八转的院子里摸索着前行的模样——而且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莫雨轻轻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不妨事。”
每次都这样。穆玄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莫雨看不到的苦笑来。
他不会说疼，自己却仍是心疼。他越是摆出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自己就越是难过。
他已经长大了，他是浩气盟的少盟主，而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他想如珠如玉地护着的人，他想和他并肩作战，不让他再受什么委屈和伤害。可是现在呢，小雨受了伤，他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莫雨随手推开了门，径自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茶碗和茶壶，他倒了两杯水之后，抬手指了指床：“若是觉得乏的话，就去睡吧。”
“小雨哥哥呢，你不休息吗？”
莫雨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答道：“我不困。”
穆玄英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叹了口气：“小雨，你几日没睡了？”
莫雨不答话了。他就算极力挣扎，视线内仍然是大片大片的黑色和偶尔飘过的血色色块，他像是永远处在黑暗的囹圄之中，四面楚歌，只能随时随地都绷紧神经，让他身上弥漫出来的杀气比平日更明显几分。
他无法入眠，即使睡着了也很快就会从噩梦中惊醒，失措而茫然地努力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他也害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在睡梦中丧失神智，犯起病来。这样的折磨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开始干脆枯坐到天亮。
“你不累吗？”穆玄英温和而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去睡一会儿吧，小雨。我在这里，你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他拉着莫雨把他按在床上，替他将厚厚的外衣给脱了下来，又扯出被子盖到他身上。
莫雨躺在床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偏过脑袋，努力地辨别着穆玄英的位置。穆玄英摇了摇头，抓住他探在外的手摘掉了那副黑色的皮手套，也甩开外衣跟着钻进了被子，像是小时候一样和莫雨搂成一团。他一只手握着莫雨冰凉的手，一只手搂住他的腰，把他稳稳地抱住，带着点少年心性的满足道：“好了，小雨，你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
这样的拥抱让莫雨回想起他们流浪的那段日子。在那些一个接一个好像见不到尽头的寒冷的严冬，他们也像这样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小雨，做个好梦。明天我们一起想办法。”穆玄英在莫雨耳边说道，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是带着奇怪的力量，能让人安定下来。
“嗯。”莫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反握住穆玄英的手，用上了点力气，“毛毛，别走。”
穆玄英将他抱得更紧，“不走，你放心吧，小雨。”
第三章
穆玄英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挣扎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莫雨不安地皱着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穆玄英用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就像是小时候他安慰从噩梦中惊醒的自己一样。两人皆是侧躺着，莫雨苍白而俊美的面容离他只有一丁点儿的距离，穆玄英看着看着，就感觉脸上热了起来。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似的，拿手去轻轻碰了碰莫雨淡色的嘴唇，而他刚一动，莫雨就睁开了眼睛。
“毛毛……”莫雨坐起身来，沙哑地嘟哝了一声。
穆玄英抱住他，亲昵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在呢，小雨。”
“嗯。”
“你怎么醒了呢，饿了吗，想吃点什么吗？”穆玄英殷勤地问道。
莫雨愣了愣，回答道：“不必，他们自然会去准备的。”
穆玄英看着莫雨眼睛下面淡淡的青色，忍不住想出口劝他再多休息一会儿，却就是有人不识趣地开始拍起门来。
“谁？”莫雨问道。
“莫雨哥，是我！”外面传来了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
穆玄英披上外衣打开了门，看到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高个青年。他的脸一半用面具遮了起来，怀中踹了一个包裹，他急急忙忙地翻身落地时还一脚踏进了浅浅的积水潭，发出了一声轻响。
那名唐门弟子不理会挡在门口的穆玄英，直直地就想往房间里冲，却被黑着脸的浩气盟少盟主一把拖了回来，虽然他开口的语气还算得上礼貌：“你是哪位？”
“我是给莫雨哥送东西来的！”
“让他进来吧。”莫雨道。
唐门立刻快步走到莫雨面前。莫雨正懒洋洋地靠在床上，里衣的衣襟照例开着，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他分辨着对方的脚步声，一点点地将脸转了过去：“绝引？”
“是我，莫雨哥！”唐绝引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你的眼睛，都怪我……”
“与你无关。”莫雨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你不必自责。”
“莫雨哥，我近日听闻叛军们搜刮了好多药材，怕是于你不利，就潜进去偷了一些出来。”
“多谢了。”
“这是我必须做的啊，莫雨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我的任务一完成，就立即动身去万花拜访孙思邈。”
“小雨，”被晾在一旁的穆玄英将莫雨的外衣替他披上，笑着说道，“别光顾着说话，小心着凉。”
唐绝引像是终于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人在，直起身来：“在下唐绝引。”
“在下穆玄英。”穆玄英对他回以从容的微笑。
“浩气盟的？”唐绝引撇了下嘴，“你别是有什么居心吧。”
“……别胡说，他是我的弟弟。”莫雨道，“与是不是浩气盟的无关。”
“是，我知道了，莫雨哥！”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袱，突然又想起莫雨看不见，急忙说道，“我这就将这些交给乐大哥，让他去替你煎药。”
“麻烦你了。”莫雨点点头。
“一点也不麻烦！”唐绝引眼睛发亮地回答，临走了还若有所思地斜睨了穆玄英一眼。
等唐绝引彻底跑不见了，穆玄英老大不爽地蹭了蹭莫雨；“小雨，这是谁啊？”
“几年前我在昆仑救下的一个唐门弟子，就此相识了。前几日听说他在护送一名什么要员的时候受伤被俘，我便去救他了。”
“哦，原是如此。”穆玄英闷闷地回答。
莫雨觉察到他的语气中的些许变化，便问道：“怎么了，毛毛？”
“没什么。”穆玄英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似真似假地长叹一声。
莫雨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到底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只是，只是觉得……”穆玄英道，“小雨哥哥的这十年里，都没有我在。小雨哥哥经历的事，认识的人，我都不知道，都与我无关。”
莫雨怔愣了片刻。
这十年于他，当真是弹指一挥间。若是留给他细想，他怕是也回忆不起什么珍贵的，值得纪念的东西。每日每月都是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他的记忆，还是童年时那段在稻香村的时光最为清晰，或者就是和毛毛一起流浪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委屈，但当他看到毛毛开心地吃着热腾腾的包子或者甜甜地喊莫雨哥哥，心情总能飞扬起来。
那样的快乐，多纯粹，多刻骨铭心啊。
“小雨。”穆玄英郑重其事的声音打断了莫雨的回忆。
“嗯？”
“那么以后的日子，让我一直陪着你吧。”穆玄英抬起脸，看着视线仍停留在前方的莫雨。其实他这句话带了那么点试探的意味，然后他就发现莫雨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连着耳朵尖都有点红。
在穆玄英无声地偷笑的功夫，莫雨却在自顾自地懊恼。明明是一句很正常的关切，他却觉得像是有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平白无故地紧张了起来。
“去外面吧。”莫雨忽地站起身来，“他们大概将吃的准备好了。”
“好，我们走。”穆玄英抿平嘴角的笑意，拉住莫雨的手，和他一同走了出去。
第四章
桌上放了几碗米粥和一小叠酱菜，米粥仍在氤氲地散着热气。莫雨和穆玄英坐了下来，开始就着酱菜吃早饭。莫雨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这让旁边的乐不平也松了口气。他们今早接到飞鸽传书，说是莫杀结束了自己的任务，又听说莫雨受了伤，正火急火燎地往洛阳赶。莫杀陪护了莫雨这么多年，在谷内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同，要是他一怒之下要责罚他们，他们可是连吭气的机会也没有。
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侍从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倒了两杯热茶过来。莫雨话一向不多，倒是穆玄英一直在一旁讲些他们对付叛军的事情，气氛也不会显得冷清。莫雨几乎能想象出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安静地听着穆玄英说话，嘴角也不知不觉浮出一丝笑容来。
“对了，小雨哥哥，前几日有一名小神医跟着裴元先生来了此地，不如你随我——”
“莫雨哥！”穆玄英的话被一声轻快的呼喊打断了。他扭过头，看到那个叫唐绝引的家伙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怎么？”
“回禀少谷主，唐少侠说他粗通药理，估计比我们强些。因此我们便让他去替您煎药了。”乐不平道。
“是啊，莫雨哥。我们唐门弟子，常年在外办事，受伤生病的事还是自己打理起来比较容易。”他咧嘴露出爽朗的笑容来，“不多说了，药都凉了。”
穆玄英站起身来，一只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汤药：“给我吧。”
唐绝引还没反应过来，药碗就被穆玄英拿了过去。他坐在莫雨身边，舀了一勺药吹了两下，将勺子送到莫雨嘴边：“小心烫啊。”
莫雨也觉得有些别扭，微微别开脸道：“我自己来就行。”
“小时候我一生病，小雨哥哥就是这么照顾我的。”穆玄英道，“来，快喝药。”
莫雨原本尴尬的神情在穆玄英提及儿时之事后缓和了许多，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穆玄英一勺一勺地把药喂他喝完。
这药一看就苦得很，莫雨越喝眉头就皱得越紧。所以药碗刚一见底，穆玄英立刻将温热的茶水递了过去。
唐绝引看得有些惊讶，这浩气盟的家伙居然对恶人谷的少谷主这么好，凡事都想得妥帖，让自己几乎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心里浮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懊恼来，走到一旁提溜起自己轻简的行李，低声叫了一句“莫雨哥”。
莫雨推开越凑越近的穆玄英，问道：“绝引有何事？”
绝引？
穆玄英有些闷闷不乐地想，莫雨居然和这个唐门弟子的关系如此亲密，叫他绝引。他可从来没叫过自己玄英啊，总是一直叫他毛毛，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稚子幼童一样。
“药材留在乐大哥这儿了，你千万记得按时吃药。我还得继续去完成我的任务。”他想了想，补充道，“也不过两日左右光景就能解决，到时我再来看你！”
“无妨，你不必担心我。去吧。”莫雨道。
“那我先行一步！”唐绝引身形一闪，竟然就悄无声息地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有武卫惊讶地问。
“这叫浮光掠影。”莫雨大致也猜到了是什么情况让他们如此诧异，便随口解释道，“是唐门的独门武学。毛毛？”
“嗯？嗯。”穆玄英回过神应了一声，又捡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之前我说有个万花谷弟子正在浩气盟的营地内，小雨哥哥要不要让她给你瞧瞧？”
乐不平在一旁道：“是那凶巴巴的丫头片子？那可不成，她顶讨厌咱们恶人了。”
“没这回事。”穆玄英笑了起来，“赵姑娘年纪小，医术又好，裴元都说经她之手就没什么治不好的病。只是就是性子冲了些。大敌当前，国难临头，这浩气与恶人之间的矛盾我想且就暂时搁到一边吧。”说完这些，他又询问地看向莫雨，“你觉得呢，小雨？”
“随你吧。”
“什么叫随我呀？”穆玄英哭笑不得起来，他握住莫雨的手晃了晃，“我是想早点替小雨你医好眼睛啊。”
“那凶丫头这么厉害？”乐不平也急切起来，“那还等什么，快去啊！”
“还烦请乐大哥给我们备匹马，我好与小雨哥哥一同前往。”
“一匹马？”乐不平疑惑，心想俩大老爷们儿骑一匹马像什么话，但随后就理解了，自家少爷眼睛不方便。试想一下，与其让浩气盟的少盟主背着自家少谷主飞檐走壁，同骑一匹马的接受度想来还是要高些的。在理清思绪后，他迅速点点头，“没问题。”
风雨镇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经过，也俱是行色匆匆，唯恐撞见了那帮活阎罗。而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悠闲前行的两个人就显得格外扎眼。莫雨坐在前头，缰绳松松地被他握在手里，而穆玄英一只手紧紧揽着莫雨的腰，一只手覆住他牵着缰绳的手，看起来就像把他整个抱在怀里。
莫雨委婉地向穆玄英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自在，他却厚着脸皮笑道：“那又如何？小雨哥哥就让我抱会儿呗。反正又没人看。”
其实就算有人看，自己也不知道。莫雨无可奈何地抬手捋了捋头发，就由着他去了。
莫雨从小就宠穆玄英，这点穆玄英也知道。每次他想要吃什么玩什么，只要仰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再软乎乎地喊句“小雨哥哥”，莫雨就会想尽办法帮他办到，好让他开心。没想到这种不知是好是坏的习惯就这么延续了十年，穆玄英稍微撒个娇，莫雨就没辙了。
这算是……习以为常了？
穆玄英仍然是停不下话头，一路都在说着自己在各处的见闻，莫雨只是偶尔应上一句，但听得却是认真。忽然马匹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莫雨感到穆玄英抓着他的手一拉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狼牙军。”穆玄英附在莫雨耳边轻声说道。“小雨，低头啊。”
莫雨不明就里，却也配合地低下了头，拢在兜帽中的黑色长发便如瀑一般垂了下来。他听见一声粗声粗气的问话传来：“你们是什么人，要去什么地方？”
“在下正是这风雨镇中之人，只是不巧得很，拙荆近日患了眼疾，要出城去拜访一位名医。”穆玄英面不改色地说。
……
拙、拙荆？
第五章
“这天寒地冻的，还骑着马，可别让小娘子受了凉啊。”戴着一顶宽檐帽的头领模样的狼牙军官催促自己的马向前行了几步，凑近了些打量着他们。
“可这兵荒马乱的，哪里去找马车啊。”穆玄英苦笑着说，他顺手替莫雨拉紧了宽大的斗篷，“稍微忍着些吧，娘子。”他一声不吭地接下莫雨的一记肘击，“几位军爷，那我们就先走了，拙荆的病可不能耽搁了。”
“慢着慢着！”那头领话音一落，另外两个散兵便举起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城里不是没有医生，干吗非得出城去？”
穆玄英露出一脸焦急却只能强自按捺的神色，向他们解释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镇上用来治眼睛的几味药材都没有了。听说之前有位名医到了洛阳城外，我们只得……”
几个狼牙散兵交换了一下眼色：“哦，确实不巧。那一类草药啊，近些日子叫我们将军都给收走了。不如这样，我军中的军医也是医术超神，妙手回春，不如这小娘子跟我们回去，保管治好她的眼睛。”
“多谢几位军爷美意，这——这就不劳烦几位了。”穆玄英道，“还烦请军爷行个方便，让我与拙荆出城去。”
“你护得倒是紧得很。”狼牙军官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也罢也罢，你们走吧。”他说着便自己一勒缰绳，给他们让出路来。
“多谢军爷。”穆玄英拱手道了谢，抖了下缰绳准备离开。他们经过那军官的时候，对方猝不及防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掀开莫雨的兜帽。穆玄英眼疾手快地一把扼住他的手腕，用上了五分劲，疼得那军官脸色一白，他面露不悦地问：“军爷这是做什么？”
“例行检查！”军官朝两边一使眼色，几个散兵立刻围了上来，“你这娘子连脸都不肯露出来，可是有诈？”
穆玄英平静道：“几位军爷多心了。拙荆脸上有伤，不便露面。”
“不便露面？你们这是心虚了？”
其中有个狼牙兵凑得挺近，接到军官的一记颜色之后便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下：“小娘子别介意，军爷我做个例行检查。查完了你们就能走了。”
他伸手揪住帽檐，拉扯下来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那绸缎一样柔顺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出言调侃几句，他就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人一把捏住了。他一低头，按住他脖颈的五指白皙有力，骨节分明，手臂上还搭着厚厚的裘皮斗篷。
他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却在向长官求助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却没什么神采的黑眼睛，对方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线低沉：“啰嗦。”
“莫——”他惊叫出声，但声音却像是被紧绷的线被猛然切断一般戛然而止。莫雨五指用力，抵在他颈骨上的关节狠狠一抵，便拧断了他的脖子。狼牙散兵的尸体抽搐了几下，跌下马来。
“看来几位既然存心要与我们为难，在下只能多有得罪了。”穆玄英侧过头，有礼有节地说道。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抽出了背在身后的大剑，两手握剑在空中用力一挥，剑身发出嗡鸣之声，波波剑气激荡，震得那几人连人带马倒退几步。
那军官强自提了内力站定，坐在马前的那人看起来比这个蓝衣青年更可怕。毕竟对方刚一出手，就迅速捏断了他手下的脖子。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正思量着，却见那人拉着缰绳转了过来。他披散着长发，露出一张苍白好看的脸来，虽说对方五官俊美，但面部线条刚毅，英气十足，分明是个青年——最关键的是，这人眼熟得紧，因为他的画像至今还悬在他们的帐子里，就是前些日子那个单枪匹马闯进军营救走了唐门弟子的家伙。
哦对了，虽说救走了人，但被他们将军毒瞎了眼睛。
“莫雨？！”对方大叫一声。
“娘子，你让人给认出来了。”穆玄英爽朗一笑，一边错身躲过压向他的长枪。
“穆玄英。”莫雨低沉的声音里带了点威胁的意味。
穆玄英忍着笑，足尖点地纵身而起，在他们交叠的枪上借力一踏，抡起的重剑将那几杆长枪全部斩断。狼牙散兵都弃了马，到地上与他缠斗。他们手中握着锋利的短刃，从各个方向向穆玄英逼近。穆玄英掷出袖中的箭，叮当一声先击飞了其中一人的兵刃，闪身到那人身后，一掌击向他的后背。在那人冲撞而出的时候，他又重新高举重剑砸了下去。树梢上的白雪都被震落下来，连着枯叶纷纷扬扬地坠下。那军官举了盾想格挡，连人带盾被重剑给劈开了。穆玄英错身一拧，抓住两个自不同方向逼上来的散兵扔了出去。
莫雨虽说看不见，但仅凭听力就准确地判断出其余几个狼牙兵的位置，收在袖中的暗器被他精准掷出，让那几人还来不及呼痛就断了呼吸。
“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跟他们说这么多废话？”莫雨道。
穆玄英上了马，重新将莫雨的斗篷整理好，把下巴抵在他肩上：“这里到处是巡逻的叛军，我本来不想生事，毕竟小雨你的眼睛……”
“我还未不济到收拾不了这么几个败类。”
穆玄英摸了摸头发，笑得无奈。莫雨这人，在这些方面像就是天生缺根筋，永远不会想到别人会为他担心。他重新搂住莫雨的腰，亲亲热热地来了一句：“娘子莫急，我们这就启程吧。”
“穆玄英你有完没完？”
“嘿嘿，娘子不高兴，那为夫就不说呗。”
莫雨侧过身，挑起的眉梢眼角显得锋芒毕露，他抬起右手捏住穆玄英的下巴，道：“要嫁，也是你嫁给我，是谁小时候老是哭哭啼啼跟个女娃娃似的？这嫁衣和红盖头，也该是你穿戴着才好看。”
“是是是，小雨说什么就是什么。”穆玄英乖巧地歪过头，“把斗篷系上，别着凉了。”
